当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漫进鼻腔时,我正扶着父亲往急诊室走。我可以感觉到,他的胳膊很细,隔着薄薄的衬衫,能清晰摸到骨头的轮廓,指尖传来的凉意,像攥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,我下意识地收紧掌心,想把自己的温度多传给他一些——这双手曾无数次牵过我,如今换我来握紧它了。
父亲顺从地跟着我,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。到了检查室,医生让他躺在躺椅上,他动作有些迟缓,我伸手托住他的后背,才惊觉那片曾扛起我整个童年的地方,如今薄得能摸到脊椎的弧度。躺椅缓缓升起时,他微微偏过头看我,眼神里带着点孩子般的依赖,我忽然不敢再看——那双眼曾满是光,能在放学的人群里一眼找到我,怎么现在,连目光都软得没了力气?
恍惚间,记忆突然被扯回高一那年。那年我不幸感染了水痘,人生第一次住校,却被同学们惶恐地躲着,连递东西都要用纸巾裹着。我攥着公用电话的听筒,声音颤抖着发出呜咽声,电话那头父亲只说了句“等着”。不到半小时,就看见他骑着摩托车停在宿舍楼下,灰色衣服上还沾着水泥印迹。父亲没多问,把我的书包甩到车把上,只对我说“抱紧”。
我将脸贴在父亲的后背上,听见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,隔着衬衫传来的温度,像晒透了太阳的棉被,温暖又令人依恋。摩托车穿梭在风中,他的背却依旧挺得笔直。我环着父亲的腰,攥着他的衣角,心中不再害怕——那时总觉得,只要靠着这副肩膀,再难的事都能过去。我甚至偷偷数过他的头发,黑得发亮……但我却怎么也想不到,有一天这头发也会白得像落了场雪一般。
“别紧张,很快就好。”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。明明他自己还在不舒服,却依然选择先安慰我。我蹲下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,指腹扫过他眼角的皱纹——那皱纹不全是岁月磨出来的,有笑着陪我闹时绽开的;有雨天给我送伞时淋了雨皱起来的;有帮我修自行车时低头专注压出来的褶皱。每一道,都藏着我长大的时光。
检查结束,我扶着父亲坐起来,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胳膊上,像从前我依赖他那样,依赖着我。忽然想起小时候,他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。第一次离家去外地上学,他也是这样拍着我的肩膀说“照顾好自己”。原来时光早就在悄悄转换角色,从前是他把我护在身后,现在终于轮到我,成为他的依靠。
走出医院时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。我扶着他走得很慢,像小时候他牵着刚学会走路的我那样。风里带着傍晚的暖意,父亲忽然说:“今天多亏了你。”我转头看他,他的白发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光,我笑着说:“爸,以后换我陪你。”
掌心还留着他胳膊的凉意,心里却忽然懂了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重量。原来父母的老去从不是突然的,是藏在我忽略的细节里:是他渐渐慢下来的脚步;是他越来越容易疲惫的神情;是他看我时越来越依赖的目光。而所谓长大,就是当我第一次用掌心裹住他冰凉的手、第一次替他攥紧病历本、第一次在医生面前认真记下每一句叮嘱时,才明白的责任——从前他为我遮风挡雨,现在,我就是他的伞。
晚风轻轻吹过,我攥紧父亲的手,想把掌心的温度再传过去一些。原来最好的陪伴从不是等“以后”,而是“此刻”,是牵着他的手,慢慢走过每一段平凡的路。我要让我的父亲知道,他的孩子长大了,已经能将他稳稳接住。 (邱秀荣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