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秋季,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故乡探望舅舅,记忆里的老宅院已经翻新,心里不免泛起丝丝遗憾。老屋拆除,那窝在房梁上筑巢,伴随着我外婆一家几代人的燕子一家也没了踪迹。老屋完全变了模样,从此,50多年坚固不变的老屋,燕子为邻年年新的温馨亲切画面成为记忆,没了归宿。
外婆家的这座老宅属于太行山下典型的一个乡村四合院。外婆对我们说,她都不清楚这座老院里曾经住过几代人。坐北朝南的二层土楼为堂屋,是外婆居住的地方;东屋堆放着柴草和农具;西屋住着舅舅两口子。老屋外表老旧,墙皮斑驳,却坚实如故。土坯房墙厚两尺多,堂屋的梁椽、楼板、楼梯、门窗全是黑魆魆厚实的木头。即使是三伏天,躺在屋里午休也会感到凉意,需要加盖一床薄被子。寒冬腊月,猫在屋里,隔风又隔音,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气,真正的冬暖夏凉。
老宅院面积不算很大,乡村生活味却像一坛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酒,踏进院子就开了酒封,醇香浓厚,扑面而来。上世纪60年代,大舅考上了农专从老屋走出去,种植是他的拿手戏。院里栽种了杏树、枣树、石榴树、海棠,加上西屋后面的老槐树、堂屋侧面的香椿树、笔直高出楼顶的三棵老榆树,老宅院四季枝叶茂盛,遮阴挡雨,花红果香。春天3月可采香椿芽,5月可折槐花,6月能吃到黄杏。秋季可敲红枣,摘石榴和海棠果。
傍晚,院子里总有落在老槐树梢上的一对斑鸠拉长了嗓音“咕咕-咕咕”地在呼唤。黄鹂鸟也不时飞来,在西屋后院的树丛中扇动色彩鲜艳的翅膀,扯着歌喉鸣唱。那是我们儿时玩耍、歇息,永远都乐此不疲的“百草园”。
后院的角落养有一头黑土猪,前院大门口边圈养了一头大绵羊,还有一个鸡窝、一条花狗……三夏农忙时,舅舅与邻居合伙从集市上提前买回来一头大马或大骡,拴在西屋后面的棚子养着,专门用来拉车、犁地。外婆总是忙着把泔水再加把麸皮,煮了让黑猪“吧唧吧唧”吃。傍晚时,舅舅会带我们去村外小庙里,迎接老羊倌放养归来的一大群绵羊。家里的那只大绵羊不用我们带,一到村边就会离开老羊倌带领的羊群,颠颠地自己一路跑回老院。
羊群“咩咩”叫着回到村里,一时间,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,伴随着各家袅袅炊烟,一家人坐在院子的石板桌前,喝着粘稠的老玉米糁、红薯粥,配着自家腌制的萝卜酱菜,悠闲地聊着闲话……不知不觉间,月光悄悄撒满了整个院落,槐花的幽香悄然弥漫在空气中,人都是微醺的,夜晚更是特别的宁静祥和。
推开堂屋的两扇木门,抬头就看到房梁上筑有一个半圆如大瓷碗的燕子窝。从我们记事起,每到春暖花开,这窝“堂前燕”都会如期归来。老燕在窝里生育抚养小燕子,少则三四只,多则五六只。外婆、母亲和舅妈在屋里做饭、照看孩子、做家务、闲聊,甚至是一家人围坐在木桌前吃饭时,燕子都自由地飞进飞出。小燕子从窝里探出一排小脑袋,脖子羽毛鲜红,身上黝黑发亮,叽叽喳喳地叫着……我很好奇,这些燕子怎么做到整个春夏初秋,都不从燕子窝里落下丁点杂物的。孩子的打闹,大人的呵斥,锅碗瓢盆的碰撞,好像都不会让燕子受到一点侵扰。即使是我们这些常年在农田里疯跑、射鸟摸鱼、爬树顶逮斑鸠的野孩子,也会牢记着大人的教导,绝不会去碰燕子。年年一窝新燕出生、成长、飞出屋门,直到离开老屋飞回南方,从不干扰,互为友邻,不是亲人胜似亲人。
黑瓦灰墙的西屋,早年曾有一架织布机。外婆和母亲都曾经坐在上面,“咔咔嚓嚓”地织出棉花粗布,用来做床单、被面。再后来舅舅结婚生子,添女加男,热热闹闹、四世同堂的一大家人。特别是农历过大年,母亲带着我们,大舅带着他们一家人回来老屋,感觉喜庆的春节气氛浓如芝麻饴糖,甜蜜蜜香喷喷,在心里久久保存发酵,最后变为老酒。
即使我早就知道老家的村落将会全面改造,也料想到了老屋最终会翻新拆除。但当我真正看到没有了老屋,没有了燕子飞进飞出的景象后,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接受。翻新后的村庄清一色的砖瓦小楼,宽敞明亮。我想,如果能够保留几座青石地基、土坯筑墙、木头门窗、老树成荫、家燕绕梁的故居,也不失为村庄保留了历史的坐标,为后人留下印记。
如今,再回故乡,故迹不现,心里那幅久存几十年的山乡农家生活画面,没有了任何寄托,只剩虚影。只能在心里使劲回忆、细细地描摹。最后化为长叹——何时燕归来? (周国利)